一个半月前，利奇马台风过境，狂风暴雨把老家的那栋土坯老房子彻底摧毁了，举家迁往滨州时留在老家的家具物件也全军覆没。老房子倒塌，我并没有特别在意。国庆节来临，又时逢儿子刚出满月不久，我用心着意地准备了一桌家宴，和一直酷爱喝酒的父亲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场。聊到倒塌的老房子，父亲说：“辛辛苦苦忙了一辈子，白忙了，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。”这句话，让我明白，老房子的倒塌在父亲的心里留下了难以释怀的情结，他说他因此四五天难以入眠。

顺着这一话题，我们爷俩聊了很多。

一起回忆过往，父亲是一个要强又勤奋的人，是过日子的一把好手。凭着自己的高中学历，偶然的机会下，他从上海的书店里买回来几本家具设计和木工技术的书籍，自学成才，成为了县里小有名气的木匠，在改革开放的春风里，为生活越来越好的人们打制各种各样的新式家具，也让自己家的生活日渐富裕。在村里，父亲第一个把房子上的老式门窗换成了新式的玻璃门窗，当时村里人的评价是“防不了贼”；第一个把土炕换成了木床，村里人说“没法烧炕，不暖和”；费尽周折买来了当时的名牌“永久牌”自行车，成了村里人娶妻嫁女的必用品；买回了村里的第一台黑白电视机，一时间我家成了村里的“晚间影院”，每天晚上都人满为患……细细数来，从犁到耙，从高低柜到沙发，从新式的玻璃装裱四扇屏中堂到挂钟，每一件物什都是汗水、是故事、是纪念，它们记录着父亲的一生，承载着父亲的记忆和情感。

然而，在改革开放的大时代里，生活高速变化。当我在城里有了第一套住房的时候，父亲高兴，亲自为我装修；当我买第一辆轿车的时候，父亲自豪，专门让我开车跑了一趟县城，感受乘坐自家桥车的快乐。

当时，父亲并没有意识到，这些变化意味着他那个时代置办的家业正在一步步过时，最后变成了送人都没人要的“碍事物”。直到老房子倒塌，才让父亲把时代的巨变与他自己的一生联系起来，激荡着他的心绪。

面对生活的巨变，我们爷俩自然而然就聊到了新中国七十周年。这七十年，我们家经历了四代人，爷爷奶奶、父亲母亲、我和妻子，还有我们刚出生不久的儿子。爷爷那一辈，经历着抗日、解放、建国、大跃进、文化大革命、包产到户、改革开放等历史大事，作为老党员，为了做好他的大队书记而尽心尽力，作为家庭顶梁柱，为了让他的九口之家吃饱穿暖而起早贪黑。虽然波折，但是希望满满，干劲十足。等到子女成人，开枝散叶，分家另过，看着孩子们喜滋滋地领取自己的那一份家具物什，搬进新家，我想那时候爷爷是无比幸福的。父亲这一辈，一成年就赶上了改革开放的好时代，在让日子过得更好的同时，他比爷爷多了一份责任，那就是用最大努力教育我、供应我考上大学，离开农村到城里去，吃上“铁饭碗”。1996年我成了村里当年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，父亲为此自豪自傲了好多年。随着我顺利地毕业就业、娶妻成家，一步步地置办家业，父亲一直悄悄地幸福着，虽然从不表达，但你能感觉到他心情的愉悦。

老房子倒塌了，如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水，让父亲的心情起了千层涟漪。有对家业的疼惜，有因为年老的没落，有没给后代留下什么家产的歉意。面对酒后的父亲那时不时涌现的泪花，我把孩子抱了过来，宽慰着父亲。我说：“村里的老房子倒了，我们在城里有了新家。新中国七十周年，您的孙子恰好出生了。您置办的东西陈旧了，过时了，还有我和您共同置办的新家业。社会的巨变还将延续，而且会越来越快，我们现在的一切努力，也必然会一天天过时。但是，这一切的‘过时’，都是下一代享受更好生活的基础。老房子倒了，我们的家还在，而且越来越好，等到我们现在的楼房终有一日被拆迁的时候，我们家的日子绝对会比现在好很多。这就是时代，这就是盛世，迅猛发展、更新迭代是必然的。如果您这一代过下的家业，我们这一代仍然悉数接手，毫无改变地用下去，那就不是新中国了，更不是我们真心盼望的日子。”

我不知道我的这些话能不能让老父亲一下子彻底释怀，但他抱着孙子，满脸的笑容。我想到，这是新中国的上一个七十年在拥抱下一个七十年，未来的七十年那必将又是一个无法想象的巨变时代，拥有无限的可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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